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猞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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猞猁

傅南霜回過神來的時候,已經被段淞拉下了馬車。

面對眼前所見,她不免怔然。

舉目望去,頭頂是一片黑絲絨似的天幕,點綴著幾顆清晰卻稀疏的星子,像是被蠹蟲蛀咬過的孔洞。

而從腳下延展出去的,則是一片遼遠無邊的黑暗,那黑暗濃深而稠密,仿佛是某種有生命的巨物,若是舉步邁入其中,稍有不慎便會被吞噬。

馬車旁立著不少侍從,他們大都牽著馬,手中的火把,正隨著朔風獵獵燃燒。

不遠處已經搭好的幾頂帳篷,在火光中顯現出大致的輪廓,當中立著一頂寬闊的主帳,四周環繞著七八頂小帳。

“之前答應過要帶你來打獵的,”段淞拉著她向主帳的方向走去,回首對著她一笑,火光將他的側臉照亮,只見他眉眼間飛揚著得意的神采,倒真像是個意氣風發的無憂少年,“我可是言而有信的人。”

傅南霜被他這副容貌驚得一時失去了言語。

一直以來,她都只將段淞當成書中的那個喜怒無常的暴虐帝王,但在這一刻,她突然覺得,他好像也是個真實存在的人。

一個有他所愛所惡,亦有其激情向往之所在的——大活人。

“...你是。”傅南霜喃喃低語。

“你說什麽?”風聲太大,吞沒了她本就細微的聲音,段淞沒能聽清。

“這裏是草原嗎?”傅南霜沒有重覆剛才的話,換上她平日裏常戴的那一副淺淡笑意,轉了話頭。

“算是個小草場吧,真正的草原可沒有這麽近。”段淞攬著她的肩,將她推進了那一頂主帳之中。

有厚實的毛氈遮擋,終於將那呼嘯的風聲都擋在了帳外,傅南霜只覺得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
安靜到她終於意識到,這頂帳篷裏的陳設一覽無餘,帳內的整個空間雖還算空曠,日常生活的器具也一應俱全,卻只擺了一張床。

“陛下...”傅南霜側首看向他,欲言又止。

“怎麽了?”

段淞此刻已解下他的外袍,見她面色猶疑,想是對此處的環境不太習慣,安撫一笑,“這裏畢竟比不得宮中,湊合住上幾日吧,待下次準備充裕了,帶你去行宮裏小住,那裏便與宮中無異了。”

傅南霜還能說什麽呢?這裏荒郊野嶺條件有限,外面那幾頂帳篷想必也是隨行人員的住所,她總不能逼著人家給自己專門勻一頂出來,讓他們幾個人擠在一起吧。

況且就算她當真提出了這個要求,段淞也大概率不會答應。

她的目光在帳內快速了逡巡一圈,瞟見角落裏放著一個能容下兩人的坐榻,雖說確實小了點兒,但蜷起身子也不是不能湊合。

傅南霜立刻上前,在榻邊占據了有利地形,頗為善解人意道:“陛下,我夜裏常起夜,怕擾了陛下的安眠,睡在此處就好。”

段淞臉上的神采一凝,面無表情地反問,“常起夜?”

“...是。”傅南霜垂下眼簾,掩去眸中的不自然。

“無妨,”段淞卻將她一把拉過,極為大度道,“我也起,我們可以一起。”

“......”大哥這是能一起的事兒嗎?

傅南霜訕訕笑了聲,還欲再辯,“陛下...”

“罷了,同你玩笑兩句而已,”段淞將手一放,神色又恢覆了一派輕松自然,“但那小榻如何能睡人,我夜裏還要去林中獵些稀罕物,你自己睡便是。”

傅南霜暗道怪哉,這人今天居然這麽好說話了,當真是越來越像個人了。

“夜裏竟還能打獵?”她不免好奇。

“自然,趁著獵物睡著,最是好得手的時候。”段淞此刻已然換了一身輕便的外衣,又從弓架上取下了一把木弓,擡臂橫拉試了試彈性。

“早些休息,明早帶你去騎馬。”他滿意地收起弓箭,回首拋給她一道成竹在胸的目光。

傅南霜見著他掀簾而去的背影,暗嘆你們成功人士果然是精力旺盛,不是她這等隨時會犯困的社畜所能比擬的。

她一路舟車勞頓,雖說路上也睡了一陣兒,但仍不免覺得困頓,用爐上燒著的熱水稍擦洗了一下,便躺在上沈沈睡下。

夜裏的草場極為靜謐,這一夜倒是睡得比在宮中更為昏沈。一夜無夢。

傅南霜半昏半醒間,總覺得似是有人在她臉上輕輕拍打,但那觸感又有些異樣,並非來自人手,倒像是某種動物足下的軟墊。

她在迷蒙之中睜開眼,正和一對繪著濃黑眼線的黃眸對上。

“這是...?”她一骨碌坐起,打量著那個優雅坐在她枕邊的小動物。

那小動物也同樣在歪頭打量著她。

它似貓又非貓,身上披著一層綴著黑斑的灰褐皮毛,看上去極為厚實,臉型微尖,唇鼻外突似豹,豎起的耳朵上還分別立著一縷黑色的長毛。

“這叫猞猁,”段淞在門邊摘去披風,拍了拍肩上的落雪,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,“昨夜裏發現的,應當還是只幼崽,我想你應當會喜歡這等小玩意兒,便讓人帶回來了。”

傅南霜試探地摸了摸它的頭頂,它起初還有些警覺,但很快便屈服於溫暖的觸碰,在她手底下蹭了蹭,隨即交叉著腳步,用身側緊貼著她,圍著她慢悠悠地轉了一圈。

“喜歡麽?”段淞見狀,頗覺好笑。

“嗯,確實狡黠可愛。”傅南霜面上不顯,心裏已經連連尖叫。

是小貓哎!還是只傲嬌的小貓!毛好軟!

“喜歡便帶回去養著吧,別的地方可尋不到這麽特別的貍奴。”段淞也上前來到榻邊,擡手正欲在那猞猁頭頂摸一把,可它卻靈巧躲過,直接跳進了傅南霜的懷中,找了個舒服的姿勢,優雅地盤起四肢臥下。

傅南霜楞了楞,淡笑著在它身上拂過,它竟直接翻過身,露出了柔軟的腹部,喉嚨裏還發出了低沈的咕嚕聲。

“不必了。”她搖了搖頭,揉了揉猞猁肚子上松軟的白毛。

“為何,”段淞側首,不解地望向她,“你不是也挺喜歡的麽?”

傅南霜沒有回應他的目光,垂著頭自言自語似的,“喜歡歸喜歡,但它畢竟是屬於林中的生靈,若是將它孤零零帶回去,豈不是磨滅了它的靈氣。”

段淞盯著她的側臉,面色微沈了沈,卻沒有言語。

半晌,他倏地站起,半掀起門簾回首交代了句。

“快換上騎裝吧,今日教你騎馬。”

傅南霜擡頭看向他,順著他目光所指的方向,見著那坐榻上已經擺著一套疊好的騎裝。

還真要騎啊?

待她梳洗完畢換好裝束,剛掀簾踏出帳外,卻見那片廣闊草場之上,竟已覆蓋了一層亮晃晃的白雪,白光刺目,照得她眼前一片紅光。

她還未來得及反應,眼前卻又立刻蒙上了一層黑暗。

段淞在她身側擡手覆上她的眼,在她耳側輕聲提醒,“莫急,先瞇著眼再慢慢睜開。”

耳畔的氣息溫熱而濕潤,傅南霜只覺得頸間微有些發癢,她強忍著沒有躲開,默然點點頭。

待段淞將手放開,她先是半瞇著眼,稍許適應後再緩緩睜開,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。

帳前的雪地上立著兩匹馬,一黑一棕,棕的那匹稍矮些,兩匹馬的韁繩隨意搭在頸間,均並未被栓起,各自垂頭在雪下尋著尚存的草根。

段淞上前,將那匹棕馬牽起,轉身把韁繩遞到傅南霜面前。

“試試吧,它叫團圓,性子軟綿溫和,最適合你這種初學騎術的人。”

傅南霜看著那棕馬打了個響鼻,一時有些猶豫。

她兒時倒是曾在某個景區騎過一次小馬,只是那匹馬並不怎麽聽話,四處游走根本不受控制,她不僅被馬嚇得哭喊不止,下來之後還被父母責怪,說她不知好歹浪費了錢。

“怎麽了?”段淞笑了笑,似是故意激她,“竟還有你不敢的事?”

傅南霜深吸了口氣,心下一沈,擡手接過韁繩。罷了,就當是學駕照吧,說不準跑路的時候還能用得上呢。

段淞在一旁指導,她便抓住韁繩和轡頭,在腳蹬上使力一踩,終於跨坐在了馬鞍之上。

而感到背上有人後,團圓便立刻開始在雪地上走動起來。

傅南霜頓生出幾分慌亂,一時手足無措,似是又回到了童年時那個無助的瞬間。她有點兒想哭。

“不要怕,你只要用力拉住韁繩,它就會停下來的。”段淞也已騎在了那匹黑馬之上,緊跟在她的身後。

傅南霜的手心已經被冷汗浸濕,韁繩也險些滑落,她強忍著鼻腔中的酸意,緊緊抓住皮繩,向後猛地一拉,粗糙的韁繩在掌心劃出了幾道血痕,她也未曾察覺。

但團圓確實停下了。

它甚至還回頭看了她一眼,濕漉漉的眼珠眨了兩下,似是告訴她不必使這麽大力,隨即它緩緩垂下頭,又開始在地面上卷著零星的草根。

傅南霜終於松了一口氣,騎馬這件事,好像...也沒有那麽可怕?

“不錯,現在可以跑起來了。”段淞卻在此刻擡手,用皮鞭在那棕馬的後腿上輕抽了下。

團圓吃痛,便立即小跑起來。

傅南霜氣還沒喘勻,便又被帶著上下顛簸,她幾乎將整個上半身趴在馬背上,環抱住團圓的脖子,根本不敢起身。

她錯了,騎馬果然還是很可怕。

“背挺直,腰腿要穩,不要太使力,隨著它跑動便是,不會掉下來的。”段淞的話語中帶著笑意,半點緊張的情緒也無。

要不是對方手中握著權力的太大,羞辱他的後果不堪設想,傅南霜早就破口大罵了。但情勢所迫,她也只能照著做。

她見馬跑動的速度稍慢下來後,找準時機,大著膽子松開了一只環抱住馬頸的手,轉而摸上了垂落的韁繩。

緊接著,她腰腹使力,立起上身,雙手緊握韁繩,卻也沒有立刻向後拉扯,而是漸漸適應了奔跑的速度,隨著馬匹的動作上下起伏。

直到跑出去半裏地後,傅南霜才漸漸從起初的緊張情緒中清醒過來,她終於意識到,自己這應該已經能算得上是策馬奔騰了。

她甚至開始嘗試著用雙腿夾住馬腹,感受著奔跑的速度快了些、更快了些。

“如何?”段淞一直在她身後,此刻見她主動發力,便放心地來到她身側。

“還是有些不太熟練。”傅南霜見著他的臉,便生出一股無名火。

哪有這麽讓人學騎馬的,懂不懂什麽叫循序漸近,小小年紀就這麽喜歡爹味教學,等上了年紀還得了。

“那你再試一試吧,累了便回去歇著,”段淞卻將馬頭一轉,向林中行去,“我還要再去尋幾個獵物。”

傅南霜看著他的身形隱沒進了密林中,忽生出幾分蠢蠢欲動的心思。

有馬,沒人。

好像可以跑?

傅南霜最終還是沒跑成。

一來,她的騎術並不熟練,小跑幾步還成,長途跋涉太過勉強;二來,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,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方向;三來,她走得匆忙,事先存著的金器沒來得及帶在身上,就算能跑,只怕也會餓死在路上。

所以此事還是得從長計議。

她又騎馬小跑了幾圈,才回到帳中,吃了些幹糧油茶,又同那只小猞猁玩了會兒,覺得有些困倦,便抱著猞猁和衣睡下。

午睡過後,天色已不知不覺黑了下來。

可段淞還未歸來。

傅南霜原本沒意識到這一點,還是聚集在帳外的侍衛的商討聲,讓她聽見了幾個關鍵詞。

她猶豫片刻,還是掀開帳簾,舉步而出。

“見過皇後殿下。”侍衛見她出門,忙拱手行禮。

“免禮,”傅南霜淡然擡手,“是陛下外出狩獵還未歸?”

“回殿下,正是,”打頭的侍衛面露焦急,“我們正商議著,看要不要去林中尋陛下呢。”

“你們可有什麽發送信號的手段,像是獵鷹或是火光、狼煙之類的?”

侍衛卻只搖搖頭,“軍中是有的,但我們並非軍籍,也鮮少外出游歷,確實不曾掌握。”

傅南霜沈吟片刻,點點頭,“那快去吧,此事宜早不宜遲,若是有了消息,先派人傳回來。”

“是。”

帶頭的那名侍衛同其餘五人結成小隊,各自騎著馬奔向了那片已經被黑暗侵染的密林之中。

然而過了一個時辰有餘,穹廬已經掛上了一輪碩大的滿月,卻並未有任何消息傳回,林中也沒見半個人馬走出。

餘下的幾名侍衛愈發焦躁。

“老大,我們還要不要再去林子裏找一找啊?”

“我們去了這裏還有人嗎?皇後怎麽辦?”

“可...咱們不能就這麽幹等著吧?”

“不等還能如何?”

“您看,皇後殿下留在這兒其實也沒什麽危險,我們就去林子的外圍看一看,也不用走得太深。”

“這...不成不成,陛下臨走前特意交代讓我們守著皇後,我們不能違背旨意。”

“可若是陛下有了什麽差池,我們——”

“無妨,”傅南霜在此刻邁出主帳,沈聲吩咐,“你們也去林中看看吧,我這裏不打緊的。”

為首的侍衛也沒繼續猶豫,立刻拱手道:“那還請殿下莫要四處走動,臣等去去就回。”

“嗯,快去吧。”

剩下的幾人走後,整個營地之中只餘下了她一人,掛在門口的燈籠隨著凜冽的朔風忽明忽暗,確實有幾分蕭索的意味。

傅南霜面無表情的回了帳內,抱著小猞猁坐回榻上,漫無目的地等待著。

她很清楚自己的斤兩,就算段淞真的出了什麽意外,但救人這種事情,還是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,她也沒什麽金手指,更不會野外求生的技能,胡亂行動只會拖累別人。

可她懷中的猞猁卻突然跳到地面上,踱著交叉的步伐走到門邊,回首傲然掃了她一眼,似是在示意她跟上。

傅南霜不免愕然,這猞猁怕不是成精了吧?

她起身想要將它捉回身邊,可它卻極為敏捷地從她手下滑過,隨即從門簾邊的窄縫中鉆了出去。

傅南霜楞了楞,它果然還是只貓,流動性極佳。

她掀簾而出,卻見燈籠下投下的一團昏暗黃光,正照著那個矮小的身影。

它竟不知如何跳到了團圓的馬鞍上,面對她端坐著,耳上的黑貓隨著寒風擺動,迎著頭頂的一輪圓月,當真像是個暗夜裏的精靈。

“你好像個人啊。”傅南霜回想起有人說過,見到黃大仙的時候要說它像人,這樣它位列仙班之後就會記著你的好。

猞猁應該也差不多吧。

它卻並未有什麽動作,只是嗚咽叫了聲,倒像是在喚她過去。

“你就算真是個大仙,也不能害我啊。”

傅南霜大概看出來了,這猞猁八成是在引誘她上馬,遂輕嘆了聲,苦口婆心道,“你找錯人了,我不是女主,也沒有金手指,誰都救不了,你還是去找別人吧。”

猞猁聽了她的話,並未繼續嗚咽,只是轉了轉頭,看向了密林所在的方向。

傅南霜暗嘆了聲,這猞猁究竟怎麽回事,難道是被派來給她發主線任務的NPC不成。

她正暗自計較,反正猞猁也是野生的,留在外面比她還安全得多,自己不如直接回去算了,可林中忽傳來一聲悠長而寂寥的呼嚎。

猞猁又轉回視線,將銳利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人影。

傅南霜立刻看出了它的意圖,連連搖頭,“不行不行,就算林中有狼,我去了也沒用,說不定還要連累他們呢。”

正在她準備轉身回的時刻,猞猁突然轉頭,警覺地跳下馬鞍,背部高高弓起,嚴陣以待的模樣。

傅南霜下意識順著它的視線看去,卻見林邊突然出現了幾道綠熒熒的光,而那綠光還在移動中,似是正朝著營帳的方向而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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